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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88888888吴均说服康妮从来不需要技巧。他把墨镜推到额头上,整个脸几乎扑在康妮家的高清门禁探头上,连虹膜上的倒影都扫描得清清楚楚。开门,他说,这事儿只有你帮得了。他知道,这种不容置疑的唯一性,对康妮最有杀伤力。
比吴均更先进门的,是一个带轮子的声控移动包装盒,横着滑进来,静音。阔边墨镜腿卡在卫衣的头兜两侧,吴均并没有把它们拽下来的意思,所以康妮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他略歪的嘴角流露出所有康妮熟悉的表情。卸货——他发出指令。包装盒飞快地在康妮的客厅里找到最宽敞的一块空地。一溜操作,行云流水,优良材质互相摩擦、卡位所发出的清脆而顺滑的声音摩挲着康妮的耳膜。自从那一年在麦田俱乐部里认识吴均以后,他的不定期造访总是会让康妮健康手环上的数据发生波动。
还剩最后一层磨砂包装纸的时候,波动曲线越发陡峭。吴均却喊了一句暂停。他摘下墨镜和头兜,拉起康妮坐到沙发上,脸上努力端出最严肃的表情。
如果是求婚的话至少应该通知我先做个美甲,康妮说,要不跟戒指颜色搭不上怎么办。
这种梗烂到连梗都算不上,最多算一句俏皮话。然而这样很有效。对于康妮这样的人而言,只要氛围对了就什么都对了。她瞥了一眼手环,曲线稍稍压平了一点。
吴均微微一笑。你果然很放松,我没有看错你。希望你看到他的时候也能这样放松。
还没等曲线再拉上去,躺在地上的盒子就抢了个拍。在吴均发出指令的同时,他就从盒子里坐起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从撕开包装纸到走出盒子站在康妮面前只用了十秒钟。他站起来不需要用手撑地,看人的时候不会回避对方的眼神。除此之外,康妮没看出他跟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厉害,吴均说。他念了一遍康妮手环上的实时数据,说你的心跳血压虽然都有点紊乱,但你的镇定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用我们的行业标准看,你前面铺得太长,所以到了抛梗的时候,就有一点垮。本来是可以更炸的。
不管怎么说,并不是谁都能那么轻易通过恐怖谷考验的。以前有个日本人闲着没事,做一堆实验,给人看机器人的虚拟照片。他以机器人的仿真度为横轴,以人对机器人的“亲和感”做纵轴,画了一条函数曲线。起初曲线一路上扬,机器人越像真人,人们就越喜欢,可是眼看着仿真度快要到达最高值的时候,形势出现了逆转。曲线断崖下跌,坠入深渊。于是这个理论就有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名字,恐怖谷。
好吧,你也可以这么说。原因很复杂,长话短说,过高的仿真度会刺激大脑皮层中的镜像神经元作出自动回应,然而大脑的认知系统又确定眼前所见并非真实,于是——
于是,砰,啪,系统崩溃。康妮夸张地比划了两下。也许我的那什么神经元比较迟钝,她说。
活过来的机器人没等到吴均的进一步指示,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他显然被制造成男性的样子,身高相貌都没有什么惊悚之处,换句话说也就是乏善可陈,扔到人堆里就淹了的那种。吴均甚至周到地在这个玩具的硅胶表层打磨出逼真的纹理,雀斑、痦子和痤疮撒得挺匀,是有点刻板的正态分布。他穿得也挺刻板,连帽卫衣牛仔裤运动鞋,比吴均本人只差一副墨镜。
没必要吧,康妮耸耸肩膀说,今天阳历阴历都不是我生日,有必要送个这么逼真的充气娃娃给我吗?我不缺。她娴熟地在“我”和“不缺”之间加上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平添了一点挑逗色彩。好节奏果然可以提升文本质量。
我不是充气娃娃,我的能量供给通过植入头皮的太阳能蓄电池进行,眼下的储存电量足够维持一个月,而与此同时,蓄电池仍在源源不断地从自然光中收集能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他开始报一串技术参数,被吴均一个手势制止。老实说,如果没有提示,康妮在这位机器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机器感,他的嘴里也吐得出人类湿润的呼吸声,这一点让康妮忍不住暗自吃惊。
瞎猫碰上死耗子吧。等你们聊熟了他也能接话茬,不过刚才这一段只是个启动程序,你就理解成,他自己当了自己的报幕员。
所以这是要登台?康妮皱皱眉头。她隐约猜到了吴均的来意,却还在装傻。她知道,像吴均这样游走在研究所和跨国企业之间的AI高手,在技术上早就有能力制造出可以全面跨越恐怖谷的仿真人,在伦理和法律上却跳不过去。严格地说,眼前这个傻头傻脑的玩具是个昂贵的违禁品。
行啦,说说看,你们这新产品是要申请项目,还是要开发商用?我这种小角色可没法帮你们钻公序良俗的空子。
实话实说,在社会心理做好准备之前,在人类的理性判断与镜像神经元的反应能够达成共识之前,我本人也不主张投入商用。前四代仿真人并没有被投入商用,第五代,暂时,也没这必要。我同意王三观教授的判断,这事儿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
但是,与此相关的实验研究从未被明令禁止,这也是事实。康妮老师,我邀请你加盟的实验是合法——嗯,最多是处在浅灰色地带。你要做的事情也不会超过你的职业范畴。也就是说,你只要的本行就够了。
机器人依然没有多余的动作,安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康妮想,他不会抖腿,不会在鼻子里吭哧吭哧地表达不满,两只手也不会不由自主地在空气中比划,像是在倒腾一只篮球——这一点倒是比大部分男人都可爱。迎着灯光,他的眼睛略微眯起,谁开口说话,他就把目光准确地投向哪里。
我还是不懂你要什么,康妮说,而且,这个除了烧钱看不到用途的迭代实验到底有多少意义?
我不是资方,无论是眼前的还是未来的用途,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至于意义——目前对我最大的意义,是证明王三观是错的。
吴均开始讲王三观的故事,康妮一边听一边想,没有经受过语言训练的人就是不一样。啰嗦,迂回,抓不住重点。
王三观教授是圈里有名的语言学、符号学权威,脱口秀狂热爱好者(当然也写过好几本关于脱口秀发展史的理论著作),麦田俱乐部终身荣誉顾问,同时也是激烈反对AI真人化的代表人物。王教授倒是对恐怖谷不以为然,他的主要观点是对高级人工智能的深刻鄙夷,用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对人工智能实施降维打击。
知道机器人最怕什么吗?他说,怕聊天。知道什么是著名的图灵测试吗?他说,就是找一屋子人跟机器聊天,超过七成人把对面那位当成活人,就算通过。别看机器人下个棋什么的所向披靡,聊天这事儿还真是他们的软肋。你只要跟他说人话,这天就慢慢地聊死了。
有人提醒过王教授,早在二十一世纪,就有很多高级AI宣称通过了图灵测试,并且图灵测试本身也似乎早已过时,不太有人提了。毕竟,这种测试是根据人的行动与反应来作判断的,谁能保证它的客观性?
客观?哈,王教授不屑地说,你们说的客观其实就是机器观,这个世界就是被这种异化的客观给害得人不人机不机的。机器人有没有用?当然有啊,你让他合成个蛋白质,3D打印个飞机,那就是用对了地方。那才是机器之道。语言是人类最精妙的发明,对这事你们得有点起码的敬畏,你每天说的哪怕每一句废话,都是机器人够不到的,懂吗?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哪一天要是有个机器人闯到麦田俱乐部来,把我、把我们给说乐了,这活儿做得地道,我们硬是看不出一点破绽,那这人工智能的大业,它就算成了。这可以算个升级版的图灵测试吧?怎么样,玩不玩?
玩啊,吴均说,不玩白不玩。王教授真是对人工智能在语言和表演上的进步一无所知,那我们就给他玩个大的。
至少是大半成品。他已经完成了世界上所有的脱口秀和喜剧教程的深度阅读,数据库里存着无数古今中外的文本素材和影像素材。拜王教授的专著所赐,数据的积累过程轻而易举。你眼前的这个产品,比你训练营里所有学员的基础都要好得多。
别急着下结论,人都送来了,你收下再说。把他带到麦田的舞台上,让王三观笑出声来,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给我个理由,我到底为什么要替你培训一个机器人,好让他将来抢我们这一行的饭碗?
我可以给你四个理由。第一,我们研究经费充足,我可以付你三倍的培训费。第二,由于政策限制,我们暂时看不到商用的前景,甚至这项研究成果的发表方式,我们也仍然在研究中,所以暂时抢不到任何人的饭碗。第三,你知道,其实他完全可以通过正常渠道报名进入你的训练营,然后一步步走进麦田俱乐部。以后发布成果的时候,你会像麦田里所有的观众那样,作为无辜的不知情者,所以这项灰色实验不管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实在是因为我没法对你说谎,而且,有针对性的培训对机器学习的提速,也比较有利。第四,你很清楚,现在脱口秀培训的适用面要远远大于那种在俱乐部里表演的古典形式。人人都能讲个段子搞搞社交,但一夜成名玩出商业价值的只是江湖传奇,这些人的饭碗,你有什么必要操心?我知道,你也试着上过台……
吴均飞快地换了话题,说我们在数据库里调取了上百年的资料,有几百万个留下公开演讲视频的男性的名字——他们应该都是那种衣冠楚楚口若悬河之人——然后随机选中了一个,也算是讨个口彩吧。
机器人走到康妮面前,伸出手握住康妮的手。人类与仿真人的温度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分不清谁是谁的。
康妮是麦田训练营的脱口秀培训师。在眼下这个时代,这几乎是入了这一行的人的必然归宿。当年发明了人人都能讲五分钟脱口秀的家伙真是普惠众生,从此打开了一个行业的多种市场需求。这五分钟与某些梦想(最得体的社交距离,最高效的自我心理调适,最便捷的商业路径,最便宜的恋爱法宝……)深度捆绑在一起,渐渐演化成了“社会人”的基本素质。这是王三观写在书里的话。那一段的末尾用了黑体字:幽默是自由的代餐,性价比最高的那种。
这话康妮其实一直不太懂,或者说,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在阻止她弄懂。她只知道,脱口秀培训师越来越多,真正的专职演员却越来越少。就好像声乐技术的训练班到处都是,歌剧演员却濒临灭绝。脱口秀的普及化与贵族化是同时进行的,王三观说。这话康妮能听懂。麦田俱乐部就是脱口秀贵族们的精致沙龙。
麦田俱乐部虽然挂着跟麦田训练营一样的牌子,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关系。从训练营里出来的学员,有一半人想上俱乐部的台比试比试,而他们的热情十有八九会被俱乐部里的观众速冻成冰。在这个众乐乐不如独乐乐的时代,人们在虚拟现实睡眠舱里待的平均时间要比室外更长,那些观众不躲在家里看网上的段子集锦或者直接从脑机接口输入“脱口秀精华”,非要跑到线下来看现场,那一般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笑点和品位一样高,口味莫测,超脱于时事或低俗,标榜“纯粹的喜剧艺术”。他们不喜欢浮夸的表演,他们暗地里较量谁比谁更懂行、更挑剔、更难讨好。
这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所谓的“麦田文化”。康妮一本正经地告诉毕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说明两点:第一,在麦田俱乐部,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十。第二,据统计,近十年社会平均幸福指数上升了百分之四,但人们的平均笑容发生频率锐减百分之三,两者成越来越明显的反比趋势,“笑冷淡”社会初见端倪。在麦田,这个问题似乎更严尊龙凯时人生就是博官网登录重,笑容发生率的降幅是社会平均值的两倍以上。
康妮知道人工智能的一大问题是机器人无法建立跟人类相同的因果关系,或者说,他们总是另辟蹊径,无法对人类的逻辑感同身受。毕然没有像个正常人那样,用康妮的话来预判自己下一步将要面对的状况(“说明我面对的难度会很高”),反而抛出一串数据来打岔。然而,康妮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等等,你说说,什么叫“笑冷淡”社会?哪来的这么多无聊的统计——真是吃饱了撑的。
电力充足,吃饱是事实,但没有撑着。说这话的时候毕然很严肃,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解释了一通幸福指数的统计方式(GDP上升,自杀率下降,非处方类精神药物获得重大突破,心理医生开始无所事事),然后又解释了一通笑容发生频率的监测方法(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人工智能的图像识别技术),直到康妮忍不住请求他停下来——行了行了,我相信还不行吗?
简而言之,毕然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正常,但也越来越难笑,人们被逗乐的阈值正在逐年攀升,笑冷淡是继性冷淡之后的又一个社会亚健康指征,长此以往——
毕然准确地切换到刚才打岔的那个点:麦田俱乐部。他说,康妮小姐,我在数据库里只搜索到你在麦田的一次开放麦经历,我看完了视频。
现场观众九十八人,中途离场五人。四十名女性,三十一名男性,二十七人目测是LGBT。六人带着宠物狗,品种略。
时长七分钟,文本预设了八个笑点。观众镜头给得很少,以笑声判断,包袱有一半没有响。后半程比前半程更冷。
一阵略带酥麻的刺痛感从康妮脊柱上掠过。本来有十个笑点,她说,后半程塌了,我给忘了俩。
为什么会塌?毕然盯着康妮的眼睛问。吴均一定是太想弥补机器人在因果关系上的软肋了,在毕然的程序里加了一大堆为什么。
康妮说不出话来。记忆劈头盖脸地涌来,她挥不走,也不想接。她记得上台之前,她的老师说她的文本是最强的,这一波学员她最有希望出头。然而,站在麦田的舞台上,她只觉得第一排观众的脸是一张张薄薄的纸片,一时离她很远,一时又飘到她的鼻尖。他们也鼓掌,也礼貌地微笑,可是当康妮犹犹豫豫地抖出第一个包袱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那些纸片开始失去耐心,面孔的边界逐渐模糊,终于融化在一起。康妮觉得时间或者心跳,总有一样是静止了,她也搞不清是哪一样。她身上有一半直接飞出躯壳落到台下,在王三观旁边找了个座儿,看他摊开两手说这节奏不行啊,便赶紧附和:乱了乱了,她这是晕台了。
下台前,王三观叫住她,说康小姐你觉得好笑吗?你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你的肢体语言都在抗拒这个文本,你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别人怎么会笑呢?康妮使劲点点头,想尽快逃走,但王教授不肯放过她。作为麦田训练营的荣誉顾问,他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现场教学的机会。
文本呢,都是套路,套路也就算了,第一次嘛,结构要是对,也成。可惜也不对。比方说,你这一篇的底太弱了,你说高跟鞋卡在井盖上,一路带着往前走。这不是靠说的,你得演出来。你完全反了。他一扭头问下一个就要上场的麦琪,你说说看,这段应该怎么来?
麦琪抓起话筒就说:我会把鞋跟卡在井盖上的情节往前挪,短短提一句,跟在前面举的那两个例子后面,瘸着腿晃两下。然后吐槽一段别的,在观众差不多快忘记这个茬的时候,突然绕回来,说我去赴约。没必要明说,就瘸着走两步,动作幅度大点儿,就像这样。最后来一句“我迟到是因为要给你带一件大礼”。这样一来,不炸也不行啊。
麦琪微胖的腰腹夸张地扭起来,一脸圆鼓鼓的表情肌都皱起来挤在鼻子周围,双手在丰满的胸前比画着大井盖的形状。观众席上此起彼伏的笑声像一串滚雷,在康妮双耳之间来回震荡。王三观说不错不错有想法,也豁得出去,结尾的call back就是得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才对嘛。好包袱你得先捂着,不能当个手雷似的急着甩出去。说最后这句的时候,他斜了康妮一眼。
在康妮的记忆里,这道目光就像漫画里那样,勾勒出一架狭长的跷跷板。麦琪的上升与康妮的下落同时发生。麦琪那天的表演很成功,当时的喜剧市场上,性别问题代言人的类型正好有点青黄不接。她及时填上了,霸住了,一口气红了七八年。她的视频在网上病毒式传播,商业代言的数量很快超过了作品数量——人们说一看到她就想笑,于是她也就越来越没有开口的必要。作为发掘麦琪出道的地方,麦田俱乐部得到的好处是成为麦琪与粉丝一年一度生日专场演出的永久场地,年年都一票难求。三月八日——麦琪在广告上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康妮不知道自己的春天在哪里。从那以后,脱口秀培训师康妮正式上岗,在训练营里维持着“本人上台最少,学员出道最多”的记录。她想,如果毕然真能被她推上台,骗过王三观,再被吴均拍下视频,写进论文里,倒是能把淤积在心里的这口恶气给吐出一大半来。
但是培训毕然并没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照。吴均说我们的实验是划时代的,所以万万做不得假。毕然不能背康妮写的稿子,他得自己写——毕竟写稿的过程就是机器学习的飞跃式进阶。康妮说我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平时的培训方式主要就是改稿、聊天,聊着改,改着聊。吴均说对啊我就是要你们多聊啊。王教授说机器人的最弱项就是聊天,他说得没错,他的错是以为这件事是固定不变的,他对于机器人的学习能力毫无概念,他不知道毕然跟康妮聊上一个月之后会吸纳多少数据,并且发展出多少变化来。
至少毕然比任何学员都更爱写稿。康妮把他关在书房里的第一天,他就兴致勃勃地生成了一千份文稿,康妮只能随机选出十份来批改。比起网上的段子集锦,毕然至少在数据的分类、加工和组合上要细致得多,说白了就是洗稿能力突飞猛进。康妮说,论记忆力,论素材数量,谁能跟你比呀。如果你不是面对麦田的观众,那也许倒是能糊弄过去的。
好吧,是我错了。咱们继续。对于所有的学员,我的第一个问题一般是——你最想讲什么?
毕然愣了几分钟,似乎这个问题超过了他的算力。过了一会儿,他说:所有的教程里都强调要真诚,所以——所以我应该首先做一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我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我是第五代机器仿真人,高配版。
在他开始报技术参数之前,康妮又喊了暂停。她断然否决了自我介绍的方案,说你一上台就得忘了自己是机器人你明白吗?然后她用了整整一小时,才说清楚脱口秀的真诚——乃至整个人类的真诚,不是机器人理解的那种真诚。她说,小毕你听着,我们人类啊,有的时候正话是反着说的反话是正着说的;我们说脱口秀的,这个“有时候”就更多了。
你还真说对了。就靠猜,猜错就扣分,分扣完了就出局,下回人家就不带你玩了。所以你看啊,那些互相之间老是猜错还硬要待在一起的人,都特别痛苦。
排在吴均计划上的第一场开放麦越来越近,康妮的心忽而一阵热,忽而又一阵凉。她替毕然打磨了十来篇题材和风格截然不同的稿子,每一次修改都让机器人对规则的领悟更为透彻(她从来没见过人类学员有这样的效率),可她拿不准应该选哪篇。
问题在于,她对吴均说,脱口秀表演是一个整体,他得带着一种生活、一堆经验、一点态度、一个人设上台,而这些是他目前最缺乏的东西。况且,恕我直言,对于一个脱口秀表演者而言,他看起来也太无懈可击了。你知道脱口秀最能唤起人们共鸣的是什么吗?是脆弱、倒霉、挫败、愤怒,你最好看上去就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拿出来让别人开心开心。
是的,他没有,他当然没有。吴均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平静。但是毕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会有“人生”的第一份阅历,以后他的独特素材会像大雪球那样越滚越多。
可他总得有这第一步,总得有第一个故事啊。你知道他那些稿子基本上都是从海量的素材库里洗稿洗出来的。
尽量从那些架空的故事里找,洗稿洗到一般人看不出来就行。还有,你得让他保持神秘感。不能在第一场就把他限制在理发师或者医生那样具体的角色里。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不会。王教授最近正在参加国际会议,至少一个月以后他才可能出现在俱乐部。这个时间窗口,正好给他——给你们练练手。
据说是个人就得有一份工作。我也有。上班不打卡,下班抬脚就走,想度假就度假,想跳槽就跳槽。老板从来不找我麻烦,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不过呢,你可能不相信啊,单位里只要出大事了,大家就会来找我,说我力气大,背得动人类历史上使用最广泛的食品加热工具。有人听不懂是吗?我翻译一下哈,那玩意叫锅。他们说大锅小锅都归我背,毕竟我这份工作也是有职称的,叫临时工。
有稀稀落落的笑声,间隔大得像放冷枪。康妮没法确定他们是在笑毕然,还是自己聊天聊出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临时工最重要的专业素质是什么?当然就是够临时啦。你最好适应性强一点,哪里的锅都背得上。比方说这两天,我就到童话世界里上了十天班。有人说压根就没有这么个地方。这种话你最好回去跟家里四岁的小孩说。你说白雪公主和孙悟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你看看小朋友会不会跟你拼命。
毕然在台上紧紧抓住话筒,捏着嗓子模仿了一通小孩又哭又闹的声音。装在他喉咙里的变声器能毫不费力地变出几百种声音,喉结随之连绵起伏的样子既滑稽又带了一点古怪的性感。台下的笑声尽管明显掺着一丝疑虑,到底还是比刚才多了一点。康妮邻座的女人耸耸肩,嘴里哈了一声,伸出右臂圈住身边男人的左臂,小声对他说:这人哪里来的?他以为自己很好笑的样子,倒是蛮好笑的。
我是真没想到啊,在童话世界里打工,也能这么卷,这么累。具体干点啥呢?其实就跟马路上的警察差不多。你得维持秩序。你不相信那里也需要规矩?多新鲜哪。童话是全宇宙最讲规矩的。毕竟,那是用来吓唬——不对,是教育小孩的。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上班第一天,我就接到通知,爱丽丝在兔子洞里玩了一圈,开心得不得了,没想到回家路上硬是给卡在洞里出不去了。我隔着洞问,小姑娘你什么情况?她扭捏半天没说话。旁边一只大兔子说,我知道。兔子洞里的第一个观光项目是喝英式下午茶。一百个爱丽丝有九十九个知道那就是做做样子,不是让你真吃真喝。可是今天这个爱丽丝太实诚了。面包上抹一层牛油,说太淡了,于是再上一层糖浆,这下又太甜了,于是再上一层牛油,就这样油一层糖一层,糖一层油一层……一看表,时间到了,后面什么白王后红王后也别见了,赶紧回家吧。可是她吃得太撑了,洞口太细腰太粗,就这样给卡住了。所以你看,没有规矩是不是会乱套?
毕然在台上连说带蹦,讲兔子洞里的爱丽丝跟着洞外的临时工跳了三个钟头的健美操,最后好不容易从洞里钻出来。本来一点不好笑的故事硬是给他演得上蹿下跳。台下响起几声莫名其妙的哄笑。有几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人显然觉得这笑料有点掉价,使劲绷住了脸。
整整三个钟头啊,跳完我连爱丽丝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了。这还不算完,第二天,冷空气来了,皇帝冻得直抽抽,死活不肯光着出门。这不是添乱嘛。我跟他说你懂事点行不?“皇帝的新衣”是个成语,成语哪能随便改?你穿了就等于没穿,没穿才等于穿,这是规矩。他说这成语是夏天编的,现在是冬天。咦,这话也有道理。最后我们达成协议,他披件睡衣出门,胸口挂块牌子,写仨字:我没穿。皆大欢喜。刚把这事儿搞定,灰姑娘又投诉她的水晶鞋出了质量问题。鞋跟太细,胶水开裂,被王子一追就崴脚。可是十二点快要到了啊,规矩不能坏,她得跑啊,一瘸一拐地跑。像这样——
毕然显然吸取了康妮当年的教训,鞋跟带起井盖的细节全用动作来暗示,直到王子追上灰姑娘,井盖的包袱才抖出来。
又是一阵哄笑,强度比刚才那一阵更大一点。康妮心里一阵别扭,头皮上就像被带着弱电的金属刺球来回滚了两遍。坐在她另一侧的吴均第一次笑出了声,喘着气在康妮耳边说,可以呀,洗稿洗到你头上了。
然后是本来应该吃毒苹果的白雪公主吃掉了小红帽的蛋糕,狼外婆和白雪公主的后妈打得难解难分。观众席上有完全听不下去愤然离场的,也有拍着大腿吹口哨的。不管台下是什么动静,台上的毕然一直在他自己的节奏里,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罩子隔绝了起来。他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状态,与他嘴里的荒诞不经形成了难以描述的关系——你可以说很矛盾,也可以说很统一。
康妮想,这违反了脱口秀的一般原则——演员跟观众的能量应该互相传递,彼此激发,直到渐渐调整到相同的频率。毕然与这一条背道而驰,效果倒并不是特别差。他那份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冷静、不屑讲理的风格,居然带着一点让观众欲罢不能的迷人气息。
昨天晚上,好家伙,最麻烦的事情来了。城堡里的睡美人,她失眠了。你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半夜三更,我拿着高音喇叭对着城堡喊话,因为我不知道这姑娘藏在哪个角落里。我说你都叫了一千年睡美人了,只要负责睡和美就好了,怎么说起床就起床呢?睡不着没关系,跟我打个招呼,我给你唱个歌,熏个香,按个摩,再不行到白雪公主那边匀点苹果来,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现在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说你对得起国王对得起巫婆对得起王子吗?
这时候空中升起一朵大烟花,那形状怎么说呢,就跟天上扣了个橘红色的大锅盖似的。你别问我这烟花哪里来的,拜托,这是童话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烟花上影影绰绰浮现出七个字:有本事来抓我呀。
整个城堡都急疯了。睡美人的床那可是国宝,是上了童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名录的景点,GDP支柱产业。这张床要是空了,床将不床,国将不国。他们掐指一算,如果满世界追捕一个人需要调动多少人力物力,有多少成功几率。他们的效率可真高啊,一个钟头预案做了三四套,然后把我叫过去,语重心长地说这事只能靠你了。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浑身的液体都在嘟嘟嘟地冒泡泡。我没想到自己有那么重要,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白雪公主吃剩的苹果,套上美人鱼的裙子,灰姑娘的鞋子,对了,还有井盖,然后把我往床上一扔。我在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还好我们有个临时工。
康妮知道结尾的call back太生硬,像锅盖的烟花又太隐晦,这样的文本换别人演,能垮到自己都懒得讲完。可是毕然演得那么认真,你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对这稿子有多么信任。他的四肢像是装了收放自如的弹簧(也许真的装了),足够他用慢动作解释势能是怎样转化成动能的。观众有点懵圈,也有点尴尬,忍不住笑出来的甚至有点羞耻——然后为了掩饰懵圈、尴尬和羞耻,只好再笑一笑。这样一来,实时统计的笑容发生频率,倒并不难看。对于一个初次登台的脱口秀表演者而言,这个数据并不丢人。
手机上时不时地跳出观众在麦穗网上的打分和评论,局面不太乐观。然而也有人宣称他在毕然的作品里看到了风格化的“新元素”,说临时工和睡美人虽然都不是太有新意的梗,组合起来却也有某种深刻的讽刺力量。吴均说这条评论真的不是你自己刷的吗,康妮耸耸肩说除非你再给我加一份钱。
没事。吴均一挥手打断了康妮。尴尬是一种主观感受,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就不存在了。这正是机器人的强项。他的情绪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他会持续稳定地输出,直到你无条件接受他的设定。
你还真说对了。在情绪管理上,我跟机器人一样,优点是冷静,缺点是过于冷静。
康妮想,这年头搞人工智能的都有一种上帝般的自信,毕然多半是按照吴均自己的样子塑造的。她一眼扫过去,刚刚完成表演的毕然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发呆,恍惚间,康妮觉得他被暗绿色灯光勾勒的侧影完全是吴均的翻版。
放心吧,吴均总算想起来找补了一句,没有比机器人更热爱学习的物种了。他永远不会破罐子破摔,这一回的破罐子的每一块碎片,都会重新组装,成为下一次的好罐子。
说话间,康妮看到有个浑身亮闪闪的女人在绕场半周之后径直朝毕然的桌边走去,路上还顺手拍了拍斜倚在吧台上的酒保,往他的手里塞了点什么。麦田俱乐部做旧如旧,一切都沿袭脱口秀俱乐部的古典传统,酒保是脱口秀舞台的隐形实权人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既可以替你的表演发起一轮恰到好处的掌声,也有能力充当表演现场的。懂得及时给酒保塞小费的,一定是常年混迹脱口秀场的老手。
康妮的潜意识其实已经认出了那女人,可她还没有时间让这种意识固定下来。她只是出于本能跳起来也向毕然的方向走去,在离他们俩还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女人刻意提高了调门,好让半个场子都听见她的邀请。
我太喜欢你那股莫名其妙爱谁谁的劲了。一个月之后,要不要来给我的生日专场当暖场嘉宾?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
她的嗓子眼里就像装了个引擎,通着电,好像你只要稍稍晃一下,每个字就能晃得出一串笑声来。康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再费力睁开。单凭这声音,她就知道是麦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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